很难用一句话界定周轶伦的作品,绘画、雕塑与艺术设计品是他主要的创作谱系,可他的人生更精彩——改过车、做过服装设计、开过画廊和酒吧,除了一张脸,身上到处是纹身。艺术可贵,真实更甚。不惑之年的周轶伦,玩劲未泯。

去周轶伦工作室那日,杭州的温度跌至冰点,前夜的雪刚刚化开,院子里朝的一面积起一滩刚没过鞋底的水,其他地方——水泥地上、杂草处及作品表面都裹着一层厚厚的白霜。近年力作“动物椅”更是完全没在雪中,那条标志性的上扬“尾部”仿佛提示每个人:这里所有的一切,新的、旧的、摆得规整的、杂乱无序的,都可能是艺术的一部分。


早春冷,屋内没有空调,周轶伦常在室外做雕塑。“动一动,身子就不觉得冷了。”现在的他作息规律,每日朝九晚五,白天搞艺术,晚上烹佳肴。用艺术家吴俊勇的一席话总结:“没人比小周更懂生活。


周轶伦搬过六七次工作室,到这里已有四年。周轶伦所在的这幢楼原是小区活动室,有四五层高,一二层租给了艺术家,往上不再使用却亦保留至今。其余空间竟无空处,各种材料、文件、旧作品厚实地堆起,有些角落高过一米。有只猫躲了进去,只闻其声,轻轻柔柔,主人找了两分钟也没找着。


“门厅已经是我们公共的储存室了。”周轶伦笑。他坐在一张板凳上。作室四五百平,被他用一块块木板隔成一个个相邻的空间,有一处专门用来画画,其余摆放所有和他生活相连的一切:画完的小尺幅肖像画就排成一列放在脚边,大一点的有些挂在墙上,有些还没上框,只是依次排开。没一面墙是空的,四处淘来的海报、硬牌、纸板,能挂就挂;没一处地是空的,各种椅子——小的板凳像展品一样列在架上;大一些的,散落在各个角落;长条形的,集中叠在一个没什么灯光的空间。“有椅子的地方都可以坐。“东西实在太多,刚搬过来的时候,就有十卡车。

见作品如见人,到访工作室也一样。当年以优异的成绩进入中国美院,周轶伦2006年一毕业便与画廊签约。然而他还做过各种尝试:做作品、改装车、设计服装、设计家具、开画廊、开酒吧、搞纹身。他的能量似乎怎么也使不完。四十不惑,他就像这座工作室,所有的热爱、尝试、过往,交织着一些些失败和另一点点兴奋的微光,一同涌向每位第一次到访的人:扎实的绘画功底,敏锐的材质探索,自如的节奏把控,淋漓尽致底展现在眼前。





Numéro:听说你在创作一批新绘画作品,起点是什么?

周轶伦:我的很多作品都会用到西方宗教的形象。我自己没有宗教信仰,只是借用形象,我对形象本身感兴趣。现在,这些宗教形象已脱离原始寓意。比如人的头上盖一面纱不只是宗教身份的象征,还可以联想到阿拉伯地区的女性,也可以想到爱穿连帽衫的年轻人;再比如骷髅,它最早指代黑暗和死亡,现在只是一个消费的视觉符号。应该这么说,西方的宗教形象对大部分中国观众来说都是一个符号。我们从小学习艺术,对文艺复兴宗教绘画如数家珍,但绘画 在这个时代还能带来什么?或许什么也带不了,画什么都可以。我就在“消费”这些符号。


Numéro能看到这些西方古典绘画中的形象对你的影响,工作室里摆着相关的画册。

轶伦:我平时买画册,100本里有90本与西方古典绘画、雕塑有关,我特别少买当代的。当代的手机上也能看,只有西方古典艺术的画册我会找那些印刷质量特别好、清晰度特别高的。这些图像还是会刺激我。你去看文艺复兴绘画里的人物关系,无论是单个人还是多个人——比如圣母抱圣子,或者一个中心人物周围围绕一圈人,这种结构组合和人物关系影响至今。如果把一张作品里的人物的衣服褪去或形象做模糊处理,它的剪影还是与之重合的。

Numéro你的挑战是将它们解构重组并赋予新意吗?还是说你无所谓是不是这么做?

轶伦:这次的作品创作有一条暗线:我不是在空无一物的空白画布上直接画的,每一件作品的背后都有以前创作的痕迹。你可以看到某些局部,可能只是颜色、色块、或一些肌理。

现在画画方式很多,你可以徒手画、用工具画、用iPad画,那物理的绘画有什么是数码绘画没办法取代的特点呢?就好比老家具被触摸多了会有包浆感,当我做一些尝试:切割也好,拼贴也罢,如果达不到想要的效果,不能像数码绘画那样一键撤销,留在画画布上的痕迹反而变得特别吸引人。对我来说,每一步看似“失败”的痕迹都是重要的。绘画、雕塑——所有结果都不是一气呵成的,总有“失败”的痕迹最终组成了现在的作品。


Numéro之前看印刷物,会被你作品中的形象或符号吸引——它太突出了。可看了原作后发现它有一些关于绘画本身的原始冲动,符号反而不那么重要了。这是你在试图传达的吗?

轶伦:就比如说我画骷髅,很多骷髅都是非刻意画出来的。一开始就是个圆形的体积,只是在局部画一个类似的人脸识别的形象后它慢慢成了骷髅,其实我只是想画一个黑色的小石头。我在绘画中比较喜欢画圆形的、突出的体积和下陷的、黑色的体积,这两种最基本的体积构成了绘画中的关系:往外凸和往里凹。除此之外,别的形象其实没那么强烈。


Numéro通过这组作品的创作实践,你想传达什么整体的思想和观点?

轶伦:我想让更多人再度回到绘画本身。现在大家总看到流行文化中的绘画,认为绘画已经都是另外一种形式——简单的、形象的、做工精良的,当然这其中也有画得好的,但我想要一些追根溯源的,脱离一个明确个人风格的作品。 


Numéro聊聊椅子吧。除了最终的作品,我们发现在工作室里有各种各样的椅子,为什么对它如此热爱?

轶伦:我从大学就开始做家具,最早做的是一把凳子,给它涂个色,后来又改造各种旧家具,比如少了个零部件就自己组装一个,慢慢地自己从买家具到做家具。我特别喜欢收藏椅子,从闲鱼上买,或者让供应商给我找。我喜欢那种民间手艺人自己做的,可能只是随便用一种简单的木材,但它独一无二,形状也有很多超出想象的部分,还有一种使用过的时间感。之前有一档展览,我曾报过一个方案:在展览空间内摆上一百把长凳,就像美术馆里供观众休息的长椅那样。每把长凳上带有一些宗教文明的痕迹,头像、书写或其他。后因各种原因最终 没有实现。我喜欢在椅子上创作。同一个形象,不同的形式,有的很具象,有的像木刻,有的去做旧,它能带来各种潜能。椅子也是很好的实验媒介,测试材料的特性,做椅子最方便,又轻又牢固。

Numéro我比较好奇的是,当艺术家做椅子,其实可以视为雕塑,为何你要把它单独拎出来作为艺术设计品在画廊体系下来进行展示和售卖?

轶伦:这里有几个层面。我的作品由两个画廊在销售,但它们的客户群是有区别的,纯艺的藏家是小众的、当代艺术板块的,艺术家具的藏家可能客户群更真实,且对生活抱有激情。但如果再往下垂直,比方说你说的直营,或者去买手店,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因为普通受众还不会消费它。


Numéro你对市场的敏感度让我想到之前的创业经历:改装车、开画廊、开酒吧、弄纹身, 这些经历给你带来了什么?

轶伦:那不叫创业,那叫玩。以前就是什么都玩。我发现我做各种生意,原本是想赚钱的,最后都亏钱。为什么?因为在上面花了更多的钱,本质上是愿意亏钱的。比如说改造车,一年花了几十万;开酒吧,所有朋友过来你请他们喝酒,这不就亏钱了吗?

Numéro但你一直在试图寻找艺术与消费的方法,比如在展览上卖一卖自己的T-shirt。这种动力来自哪里?

轶伦:我一度想把画画当成业余的(生存手段),如果可以靠其他的方式来赚钱,那画画是不是就更自由了。好比在美术馆里卖衣服,这是我作品的一部分,收入不和机构分成。为什么?你不觉得现在所有的美术馆给艺术家的参展费特别少吗?美术馆又是一个人流量特别大的公共空间,其实我只是想去消费这个空间。这也是对美术馆展览机制的一种挑战。


Numéro在你眼中,给多少是合理的可以接受的?

轶伦:我觉得只要是有都是合理的,有就是一种尊重,不是多少的问题,很多艺术家并不是想在这上面赚钱。


Numéro这两年你的个展有增量,是决定把“卖作品”作为核心生存方式?

轶伦:我既然选择了,就是认同这种模式了。这可能与我把家和工作室分开有直观的联系,以前总是白天睡觉晚上工作,完全自由的状态,我现在喜欢朝九晚五。


Numéro对你而言,这种自律性是职业艺术家的体现吗? 

轶伦:我不太喜欢“职业艺术家”这个定义。现在的艺术其实也不是在做艺术,都是在做生意,所有的画廊都不谈做什么,大家都在卖画,都在赚钱。做艺术的就跟做生意差不多了。


Numéro如果回顾总结下那做过很多尝试的十年,你怎么形容?

轶伦:我也不知道怎么形容,可能是——又刺激、又开心?



本篇出自Numéro 2022春季刊

摄影 任安意

撰文 彭菲

造型 Sharon Chiu

化妆 Ruby

服装助理 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