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厚的形体,犹如山石走兽;通体着重色,覆满斑驳痕迹,像是历经风雨,伫存许久。在空间某处瞥见韩冬的雕塑,其惊异程度不亚于孤岛悬崖上发现人的踪迹。

 

这种在对比中彰显的差异,恰恰来自于我们习以为常的当代社会:人类用新科技,继续加固这个屹立于自然之外的玻璃匣子,我们的思想要上元宇宙、身体要飞火星,而和地球的关系却逐渐陌路。

 

韩冬自诩泛灵主义者。他的微信朋友圈除了分享友人或自己的展览、现代主义雕塑和建筑、做首饰的爱好,其余的便是关于萨满教、万物有灵哲学和中国传统文化的长篇。这些强领域性的信息,有时甚至没有任何视觉图像相佐,难免让看客知难而退。好在韩冬的作品给人印象清晰,看官大致得以猜想。这些知识碎片,正是其视觉符号成因的线索,如此一番顺瓜摸藤、像细细把玩珠串一样,在脑中提出一些思考题。

 

在萨满教中,萨满通常被认为是掌握了隐秘知识,能够进入人神状态的人。他们充当着神与人之间的媒介,通过舞蹈、击鼓或歌唱的形式对神灵进行邀请,又采用所谓的附体灵魂出窍的方式与灵界沟通。萨满相信,天地生灵都有对话的可能。

 

2018年,鲜见于艺术史书写的艺术家克林特(Hilma af Klint)在纽约古根海姆博物馆的回顾展接待了超过60万名观者,她从1906年起创作充满神秘意味的抽象绘画,比被公认为抽象艺术先驱的康定斯基、马列维奇、蒙德里安等人更早。深受思想理念和印度宗教文化相契的神智学协会影响,克林特在那些色彩明丽、尺幅巨大、体系纤密的抽象画作之中,折射出一套深奥复杂的神秘主义认知。她曾在一则笔记中写到自己的绘画源自与更高灵体的接触——“以强大的力量,通过我来创作,无需任何草图,接近一种灵媒的状态。

 

2021年,恰逢博伊斯(Joseph Beuys)诞辰一百周年,博伊斯常借用萨满一词来解释自己的艺术家身份和创作方法,其作品中作品中对自然、能量、象征符号与心理分析的痴迷,都具有浓重的萨满色彩。

 

今年四月,因全球疫情被迫推迟,于翌年举办的威尼斯双年展,即以超现实主义艺术家利奥诺拉·卡林顿(Leonora Carrington)上世纪50年代创作的绘本《梦想之乳》(The Milk of Dreams)为题。年少时起对炼金术知识的痴迷,以及后半生定居于墨西哥的魔幻风土,使卡林顿各个时期的创作都浸透着神秘主义气质,她所代表的对于非西方宗教神话和土著信仰的再创造,与启蒙运动以来提出的科学与理性观点并不相容。

 

纵观历史,每当一个时代陷入危机与迷雾,总会有许多艺术家转向神秘主义去寻找灵感与启示,韩冬作品的种种特征,也将人引至此番神秘境地:他的动物雕塑,颇似新石器时代河姆渡文化中的礼器,器身呈椭圆状,吻部前突、吻梁隆起,前躯小、后躯大;这类形态又在韩冬的实用性雕塑(functional sculpture)中得以演绎:或向中心聚拢,呈蜗体状;或向两端延长,落于地面,呈四足兽状。

 

韩冬以青铜铸造雕塑的方法,脱去了古代器具的浮雕纹饰,保留了现代主义雕塑温和简洁的气质,由手作木雕小品翻模放大成母模,后经浇注铜液、凝固打磨、灼烧着色等繁冗步骤,制作出独一件的作品。被抽象后的雕塑形态,为人的肢体动作以及生活场景的使用预留出充分的想象空间;通过调整雕塑的体量,为简化后的雕塑曲面赋予功能。韩冬的实用性雕塑既作为观念的实体,同时也作为身体的延伸,让它们能够适应更加多样的空间,也让静态的具有了与人和环境互动的可能性。

 

如果说神秘学的象征、意象和叙事在不同时期的艺术中被自由地使用和再造,已成为艺术解读不可或缺的维度之一,这无疑也是阅读韩冬作品的支点之一。韩冬说,现代人类的大多数精神疾病始发于父权制社会,要拯救人类的精神世界必须回归自然,敬畏自然。关于现代性所引发的种种文化范畴的病症,韩冬在身体力行雕塑的过程中,尝试提出如同临摹自然一般的方法论。秉承着回归和敬畏之心,对于技艺的打磨成为了日课一般的修炼,成为了统合了思想和行动的凝结体——在观者眼中形成难忘的一瞥。